约六小时后,城区。
吉尔伯特蜷缩在餐室的角落里,这让他远远看去像是个套着吊带裤并挤成一团的肌肉球。他不舒服地挪动一下屁股——因为身下的小圆凳只能刚好容下自己一半的臀部,庞大的身躯占据了桌子和角落的几乎所有空隙。足有一个半脑袋粗的胳膊抵着掉漆的墙壁,粗大的指头夹着一支冒烟的雪茄、不时往嘴边送,然后吧嗒吧嗒吐着烟圈。这个强壮得根本不像人类的中年男人此时却聚精会神地盯着左手捻着的一叠展开的纸牌,经过稍微思索之后,雪白的两排厚齿咬住雪茄、腾出的右手抽出几张牌,然后粗鲁地扔在桌面上。
对面穿着风衣的男人两眼发直盯着手中的牌,脸色发白得好像看见世界末日,他不时挠着自己肮脏油腻的头发,一边插空偷看旁人的手牌;一旁坐着的是戴着一顶宽大鸭舌帽小孩,她那压得低低的帽檐上下起伏,像是在打瞌睡,也毫不在意自己的牌几乎被看光。参与牌局的最后一人是个穿着白衣的年轻男子,他抵着下巴思索着,但注意力并没有在自己的手牌之上。没过一会,他将牌摊开,原本高耸的双肩拉了下来:
“我不觉得大家应该在这里聚众赌牌,这不太好。”
风衣男连忙凑上去看牌:“诺亚,你不该放弃这一局!真是可惜了一手好牌。吉尔伯特,你怎么看。不如这一局就算是他输了。我们仨……不我们俩把钱平分算了,趁着这丫头还在打瞌睡……”
“你想得美,伦尼。”吉尔伯特挪动着厚嘴唇,用如同公牛咆哮一般粗重的嗓音说,“看看你自己的牌,就算奇迹出现也不可能赢。你本来该连肥皂钱都给赔掉,若不是小哥放弃此局才给你留了点退路。”
“不,吉尔伯特阁下。我没有开玩笑的心情。”诺亚对肌肉山一样的男人说,“将军她不会喜欢看见这个。”
“老大现在也不喜欢别人叫她将军,她已经退休了。”吉尔伯特将雪茄上的烟灰抖落。“而且,你想现在我们玩什么?和米夏比削苹果皮,皮必须连成一条然后比谁削得快?你也知道她一直能保持最佳纪录。”
“吉尔伯特说得对。”伦尼拍拍打瞌睡女孩的脑袋,叫醒她去收拾桌上的乱成一团的纸牌。“呆在这破烂旅馆里面简直闷得快长草了,一来这里的守军不允许我们随便走动,二来这里没人发号施令。所以大伙只能自己找乐子,不是吗?”
“但不管怎样,赌博也是不对的。”诺亚一本正经地说。他看着米夏无言地揉揉眼睛,然后展开双臂、几乎是趴在桌子上将所有纸牌揽到怀中。
“诺亚,我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不要那么死板!我们玩点别的,”伦尼从兜里掏出两个白色小方块,按在桌面上,“玩投骰子怎样。单拼运气的话我可绝对不会输给你们……等一下,你要去哪?”
身穿白衣的男子站起身:“出去透透气,不会离开旅馆太远的。”他抓起靠在椅子旁的佩剑,朝出口走去。伦尼没有多加干预,而是转向剩下的两人、扬起一边长满胡茬的嘴角、富有挑衅意味地说:“来下注吧!你们赌大还是赌小?看看这次是该谁输掉肥皂钱!”
无视了身后的喧闹,诺亚离开餐室,顺着回字型阶梯走到楼下,来到并不大的旅馆前厅。今天早上他还看见这里有守卫,但此时却空无一人,只看见服务生趴在前台后桌子上小憩。诺亚才想起白天正好是“他们”休息的时候。
推开前门,踏上街道的褐色石砖,慢步走到街对面,将身体前倾靠在栏杆上。越过栏杆可以看见地势稍低的城区的一部分,但他毫无观赏风景的闲情逸致,于是背过身倚着栏杆休息。他合上眼,试图抚平思绪。诺亚是一个平时不容易表露情绪的人,这是因为接受过正统骑士教育的他很清楚,除了长官的命令和骑士的戒律以外,冗余的想法只会打乱自己行事的节奏。但此时一旦想到自己的长官——伊桑格兰男爵正身处学院的深处,内心就不断冒出同一个疑问:将军为什么不带上自己?成为男爵左臂右膀的这些年,他曾随同她征战四方,敌人和同伴的鲜血无数次染红自己的衣襟,却未曾能一同参加正式的场合。诺亚曾幻想过只要将军同意甚至可以成为出席宴会的男伴,但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自从听说这次随同伊桑格兰出使邻国,诺亚狠下决心一改硬朗的穿着风格,换上了父亲传下来的军礼服。当发现被误认为大使后,才意识到自己抢尽了长官的风头,诺亚回到旅馆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军礼服脱下来;本来以为出访学院区还需自己随同护卫,但接下来的日程安排让他不得不将父亲的礼服藏在了行李箱的最深处。
将军的决定自然有她的道理,并不是因为自己不合适随同出行,诺亚不下一次在心底安慰说。他突然感觉到莫名地不适,虽然自己并非纠结感情的类型,但这种难受也太过于突兀。寒意由心间升起,宛如无形的手爬上肩头摸向自己的喉管,诺亚抬起头,可眼前只有安静祥和的街道。
没有错,似乎有人正在看向这里。
视线谨慎地扫视四周,从高耸的屋檐到房屋之间狭窄的缝隙,诺亚以为能看见的是一队路过的值班守卫或者是流浪汉,但结果出乎他的意料:阳光覆盖的道路中,正站着一名盯着自己的小女孩。她看起来还没到十岁,傻愣愣地站在那里,手里攥着一只打满补丁的布偶,身上穿着件亚麻连衣裙,就和他在进城之前附近人类村庄里面见到的一样。
人类的小孩?怎么会在这里,诺亚心想。是随同父母进城然后走散的吗?或者是偷偷绕过守卫溜进城里来玩耍的,然后和伙伴走丢了?各种猜测在脑中翻腾,但最终只留下一个想法:这里存在着危险,不能将其放任不管。他准备上前询问,可那小孩却一脸惊恐地后退一两步,转身就跑。
“喂,停下来!我没有恶意。”诺亚冲她喊道。那小女孩钻进一条离旅馆不远的小巷,眨眼间消失不见了。他没多加思索、提着剑鞘跟着跑进巷中,心中暗自祈祷着将来不要后悔做出这个鲁莽的决定。
瓦兰内尔城区的街道比看上去还要错综复杂,诺亚每经过一个拐角,就用剑柄在墙上划下记号,以免自己找不到回到旅馆的路。尽管做了预防迷路的措施,方向感最终还是被层叠交错的小径和阶梯组成的迷宫轻松地击溃。随着不断深入,到最后只能依凭头顶天空的光线判断基本的方位。目标仿佛对街道了如指掌,简直不像是外来的孩子。听着前方的脚步声逐渐离自己远去,诺亚到了不对劲。他来到一处空地后停了下来,同时听见远处细微的脚步声也戛然而止。他的手指触碰上冰凉的剑柄,同时仔细观察周围陌生而静谧的环境,警惕地留意四周的每一个路口。
空地中间的一个软绵绵的掉落物引起诺亚的注意:走近一看,发现是一个灰色的、打着补丁的破烂布偶,就和刚才那小孩子抓着的一模一样,此时却瘫坐在地上。诺亚走上前,注意力分散在身旁,仅用余光掠过地上的玩偶。他小心地用军靴对玩偶轻轻踢了一脚,然而鞋尖并没有感觉到任何阻力,就像打散一团烟尘一样直接穿透玩偶、让这个幻象扭曲并消散在微冷的空气中。
这是诱捕幻术,诺亚懊恼得想到,自己果不其然落入了陷阱。这份懊悔没有持续多久,他感觉到正上方有东西慢慢靠近了自己,并且准备蓄势待发袭击过来。已经来不及转身查看了,诺亚本能地向前一扑、身侧滚落在冰冷的砖石上,而他本来所在的位置出现了捕猎者可怕的前肢和毒牙。
就在前几秒,诺亚穷尽自己的想象力去描绘自己将要面对的敌人,但亲眼所见还是让他吓得差点呆在那里:捕猎者紧紧贴在墙壁上,光是那肥大的腹部就几乎遮住了空地方形天空的其中一角;四对令人毛骨悚然的肢体交替行动、将巨大的身躯迅速移动到平地上,然后朝向猎物高高抬起锋利的前足——这是一头大得吓人的蜘蛛,光是一张一合滴着毒液的獠牙都足以钳断成人的腰部。它落在入口附近,腹部吐出的白色蛛丝没多久封住了入口。空地剩余路口上的施加幻术也消退,露出厚厚的层叠交织的蜘蛛网,这让诺亚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如果刚才不加思索继续前行,自己一定会被这些蛛丝陷阱牢牢缠住,成为这头怪物的盘中美餐。
战争锻炼的本能没有让恐惧限制住自己的手足,伴以一声尖锐的声响,诺亚抽出佩剑,将带凹槽的剑身横在身侧。他的目光顺着剑尖方向指着可怖的对手,脑海中不自然地浮现消失的卫队长布洛克以及身处学院城堡的长官的身影。对他来说,心中藏掖太多的疑问。但一名士兵无需过多思考,遇到问题、挥剑即可,这也是诺亚习以为常的做法,更何况敌人并没留给他过多思考的空闲。随着视野瞬间一暗,一根锋利的前肢直直刺向剑士面庞——这头怪物行动异常迅猛,从静止到启动不比扳下一道开关所花费的时间长多少;它闪电般接近了剑士、如饥似渴地发动致命攻击。诺亚抬起剑身轻巧地接下前足的刺激,紧接着灵巧地转过身,移动到怪物的身侧。他移开招架的剑,借着转身的速度砍中其中两对肢体。如同砍在坚硬的金属上,剑刃和甲壳碰撞出零星火花,仅为后者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蜘蛛显然被这名人类的反击所激怒,它尖叫着、不顾一切地冲向前方,叮叮当当地攀上墙壁,等再次落地时已经迅速调整好朝向——这比在原地转圈要快上许多。毒液不再是滴滴答答地从牙间滴落,而是大片朝前方喷吐而出,试图封锁猎物的脚步;强腐蚀性的绿浆在地上不断积聚,被融化的石砖表面冒出白烟,诺亚跳开了毒液的范围,却被蜘蛛进一步逼近,他只好连续退让,直到被逼退到角落里。蜘蛛的长足封锁住了两边的去路,诺亚朝前举剑,眼看着就要被怪物撕成碎片,他突然虚晃一招、直接朝向怪物高高跃起,将靴底重重踩在蜘蛛的面上。尽管被甲壳包覆,但那八颗乌黑的小眼睛依然暴露在外面;怪物惨叫着、高高扬起前身,诺亚被抛向空中、随后转身落在其后背上,紧接双手握剑横着一挥。剑锋精确地劈开了其中一根前肢的关节,缺少甲壳保护的关节被轻松撕开,断口处喷涌出猩红色的体液。受伤的怪物痛苦而剧烈地剧烈地扭动身体,将准备给自己致命一击的剑士甩了下来。没等诺亚恢复平衡,蜘蛛便将他冲倒在地,然后死死地将他压在身下。尽管那柄剑此时已经钉在蜘蛛背部的甲壳上,但剑柄却没能出现主人手中。几乎喘不过气的诺亚只好拼命用手臂抵挡不断压向自己的蜘蛛脑袋。蜘蛛下巴的尖刺倒钩穿透了诺亚的衣袖、刮破他手臂的皮肤。人类鲜血气味让这头怪物更加兴奋了,巨大的獠牙一点点逼近猎物的咽喉。如果存在更糟糕的情况的话,那就是诺亚的脸和上身被喷涌的毒液瞬间腐蚀殆尽,他应该心存感激刚才蜘蛛的毒液几乎用得一干二净、以及自己引发了这头怪物的暴躁——对方似乎更愿意亲自撕碎自己的皮肉,饱尝鲜血以平息这次不顺利的捕猎带来的狂怒。
诺亚不知道如何对付一头身长超过两节马车车厢的巨型蜘蛛,而自己也没能发挥超常的水平去破除困境。怪物利用自己的重量优势死死压制住诺亚,随时准备撕开他的躯干。诺亚以为自己经历过更大的绝望,但现在或许他不会这么想了,然而他并未能殒命于此。边上的屋顶悄无声息地出现几道黑影,他们迅速而安静地布置在周围;伴随几声飞行物摩擦空气的呼啸,几根泛着银光的短矢出现在蜘蛛的头上、后背上,螺旋形箭头穿透了厚重的甲壳、深深刺入血肉之中。背后遇袭蜘蛛被转移开了注意力,但没过一会就像失去了方向感一样,没有大吼大叫,而是漫无目标地转动身体和挥舞前肢。诺亚注意到箭矢上泛着蓝光,貌似是附上了特殊的法术。本来插背上的剑因为蜘蛛的活动而松动,哐当一声落在地上。诺亚一边小心不被蜘蛛腿刺中,乘机侧身滚出蜘蛛的身底下。他拾起自己的剑,迎上去准备给那头茫然无措的怪物致命一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比突然出现救兵还更加令人意想不到:屋顶上的一根银矢脱弦而出,目标却是诺亚,而年轻的剑士完全没有留意这突然的袭击。他感觉手中一麻,剑柄差点脱手而出,同时一根箭头撞扁的短矢落于他脚边。“救兵”们想传达的意图很明显,那就是诺亚不能伤害这头巨型蜘蛛。
其中几名弩手从三层楼高的屋顶跃下、轻巧地落在地上,他们都穿着近乎黑色的深蓝皮甲。其中包括了一名皮肤黝黑的高大军官,他显然是使节团所熟知的布洛克先生。蓝衣人没有理会一旁的诺亚,而是各自收起弩、将仍然不知所措的蜘蛛团团围住,用几根锁链分别将其中的八对肢体扣了起来。箭矢的迷惑术效果不合时宜地减弱到让怪物清醒的程度,它才发现肢体被锁住,于是准备进行殊死挣扎,但还是稍微晚了一些。蓝衣人将手中的链条抛向对面,攥紧后后向后一拉,怪物的八根足便齐齐向身底收拢。这个庞然大物失去平衡后摔倒了在地,下一刻就有人跳到上面、将绕过后背和腹部的链条用铁锁扣死。自此,怪物不但被制服,还被包装成了一个大包裹。
诺亚收起剑,径直走向卫队长布洛克。
“我希望你们能解释一下。”诺亚指向已经动弹不得的蜘蛛。“这是从哪跑出来的怪物?”
布洛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瞥了诺亚一眼,说:“你受伤了,需要治疗。”
诺亚抬起被撕破的衣袖,那些布条已经被染红,但没有继续出血的样子。“这点小伤回旅馆包扎一下就好了,不用麻烦护卫队帮忙。”
“看来你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现在你急需专门的看护。”
“是吗?”诺亚也没打算继续客套下去,“那么你真该给我讲一讲,我在当地人安排的舒适旅馆周围被一个巨型蜘蛛施加了幻术、引诱至此,还被差点吃掉。这里的卫兵及时赶来救了我的小命,然后我发现他们同时保护了这头怪物。我大概想象得到这件事情有多严重。
“这头怪物,是从隔离区里跑出来的,对吗?”白衣的剑士直视着蓝衣军官质问道:“血灾已经蔓延到安全区的位置,而在这之前你们不透露给使节团丝毫相关的情报。”
布洛克沉默了一会,说出了他自以为合理的辩解:“这样做是为了不让帝国的来使受惊,而且我们确实将事态控制在可控的范围内了。”
军官那几乎是肯定的口吻反而让诺亚脸上浮现一丝惊恐:“什么,难到我说对了吗?也就说,被秽血污染的吸血鬼会变成那种东西……”
“亚格拉是晚期感染者,她本来是一位魔法学徒,只是现在已经被血的渴望支配了全部行动。但请相信我,这只是个例。隔离区的大多数市民情况良好,伯爵和他的手下正倾尽全力拯救他们……”
然而诺亚完全没有听进对方的解释。
“我必须向伊桑格兰大人汇报此事。”他低语一声,准备从布洛克身边离去,却被蓝衣军官按住了肩膀。
“不行,你现在不能走。”布洛克耐心地说,“你可能也受到了感染,如果不及时处理会造成无法挽回的事态。”
“胡说!”诺亚摇头,他的脸上写满了不信任,“这是吸血鬼的瘟疫,人类怎么可能会感染!”
“听着人类,你对血灾毫无了解。你以为吸血鬼是怎么来的?吸血鬼没有生育能力,所谓的家族关系都是建立在血液感染上,我们进行繁衍的唯一方式是转化你们人类。人类和吸血鬼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人与血灾同样如此。”
“你们可以带走我,但必须在我见过她之后。”诺亚不加丝毫退让。他试图再次绕过眼前这名吸血鬼,但被再一次拦了下来。
“我不是你的保姆,诺亚先生。但你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我也必须坚守职务。身为伯爵下派的护卫队,我们必须保证你们的安全。如果实在不能给予我们充分的信任,那只能抱歉了,必须在此制服你。”
诺亚开始警惕地环顾四周,一边慢慢地摸上自己的剑柄。除了准备运送俘虏和破除障碍的守卫,其他人开始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似乎只要一声令下就会一起扑上来将自己按倒在地。诺亚清楚自己不是在场所有护卫队的对手,但眼下必须警告自己的同伴和长官,于是说:
“既然我们有着不同的决定,那就应该以骑士的方式做出裁决。”
诺亚在试图增加自己逃走的可能性。
布洛克重新打量了眼前的人类,他对此感到奇怪:一名刚和变异吸血鬼战斗并消耗了不少体力的人类为何展现出如此的自信。黝黑且棱角分明的面孔上,冷静而锐利的双眼露出了好奇的目光。
“你的时间所剩无几了。”蓝衣军官说,“而且请明白一点:在一名强盛的吸血鬼面前,你没有多少胜算。所以请不要继续浪费时间。”军官似乎觉得在占据优势的前提下,对于制服一名崇高的骑士来说,这个提议或许再合适不过了。
“没错,我没有时间了。那么请尽快开始吧。”
见识过诺亚的倔强之后,布洛克没有继续浪费口舌。他连同剑鞘取下佩剑,用吊带将剑鞘和护手缠在一起:“伯爵有令,不得对客人刀剑相向,所以请允许我用这种安全的方式进行决斗。”
军官的做法没有让诺亚过多感到意外。
“骑士应以向无锋之人亮剑为耻。”他同样展现了自己作为骑士的正直。于是也将佩剑取下,撕下袖口的一块布条,同样把剑鞘连同剑柄绑死。加上象牙白剑鞘的重量后,剑身一下子比刚才沉重了不少。这已经完全不能算是剑斗了,但目前对他来说,只有尽快熟悉手中的重量,此外别无他法。
很快诺亚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要命的错误:他不应该以同样的标准看待对手。没有行礼和宣读誓言,甚至没有裁判说明规则,眼前的蓝衣军官仅当自己刚站稳就迅速行动了起来:布洛克一个箭步冲到诺亚面前,移动留下的残影连着身躯,这让他看上去身形更为庞大。他冲着诺亚的腹部用剑柄送上一击,但被横着的剑鞘拦下。
看来布洛克打算速战速决,这也正好迎合了诺亚的想法。
白衣剑士迅速后移半步,原本横在身前的剑鞘在手腕带动下砍向对方的左腰,紧接推进一步、调整剑身迎面砍下。猛烈的劈砍被吸血鬼军官单手持剑轻松接下,他左手背在腰后,游刃有余地应对诺亚的一招一式。吸血鬼的速度和力量形成了两人之间的差距。在布洛克眼里看来人类的全力挥击形如轻抚,甚至让他觉得能够更快结束战斗。首先是击落手中的剑,然后将武器架在脖子上、令其服输,这是布洛克接下来的策略。但接下来的事实证明他确实小看了这名大使的副官。
象牙白的剑鞘不再进行大幅度的挥击,而且每次遭到招架都顺着布洛克的剑尖方向滑去,脱离接触后迅速调整方向、切向防守的间隙,看上去就像粘住对方的武器一样,不放过丝毫抢攻的机会。这种技巧让布洛克的力量优势几乎荡然无存。蓝衣军官无法施展强力的斩击,而且随着步伐移动,诺亚都仿佛能提前预知一般迅速贴近、不留给丝毫脱离的余地;哪怕架剑硬碰硬,诺亚也能通过调整姿态消去施加在自己剑身上的力量。布洛克逐渐意识到已经陷入了己方被动的不利情况,如果这样下去,被剑架住脖子的一方将换成他自己。
这名白衣剑士施展出惊人的贴身剑技:沾血且撕裂的袖口露出了紧绷而隆起的肌肉,诺亚一边调整着气息,同时有条不紊地寻找防御的空隙。他的气势显然并没有刚才与蜘蛛一战而削弱半分,也没有因为畏惧所谓强大的吸血鬼对手有半点犹豫。并非纯粹的力量,而是技巧、灵活和专注力铸造这名优秀的剑士。
这也是为什么我必须马上制止你——布洛克冷静地思考后得出了结论。身为斯坦汀尼家的族长、图森德伯爵的亲信、法兰内尔的守护者,他无需证明自己、但也绝不允许败给这名年轻的人类。蓝衣的军官脚底发劲向后跃去,眨眼之间和诺亚拉开了数十步距离。他在极短的时间内调整好姿态、改为双手持剑,接着突然间拉近距离,让铁黑色的剑鞘毫不留情地敲向对手的每一处防守的弱点。这并非无谋地以力量和速度制胜,短促地出击和收回武器不仅让诺亚毫无还手之力,而且在短时间迅速消耗他大量的体力。战局的节奏被布洛克所掌握了,他可以明显感觉到对手握剑的手开始颤抖。再高超的技巧也不能填补体力流失造成的劣势。或许到了可以一击制胜的时机了,或许还没到,因为白衣剑士还没到露出明显空隙的时候,他也有可能在保存体力、伺机行动。诺亚坚持地比布洛克想象得还要久,如果陷入僵局的话,那必然会发生布洛克最担心的情况。
可正当布洛克因为心事稍微放慢速度的时候,却被对手以为抓住了反击的空隙。诺亚将剑横于身侧,把全部赌注都压在这次出其不意的还击上;只要击中布洛克,那就算是自己获胜了,他暗自想,全然没注意到剑鞘上布结的松动。他突然感觉剑身突然变轻了,像化作轻盈的羽毛,几乎不受任何阻力。这次出剑的速度全然超出了预想,即使是吸血鬼的动态视力也很难捕捉得到。两人之间空气中像是划过一道闪电,剑尖的利刃劈开了空气,划开了左肋的皮甲和深蓝军服,切入皮肉、肋骨、内脏,接着毫无阻碍且不沾滴血地重见天日。
诺亚击中了布洛克,诺亚获胜了,但作为胜者的他只是茫芒然地看着自己握剑的手、看向裸露的剑锋和眼前那个已经被劈开的胸腔。布洛克并没有倒下,他屹立着,接着抬起左手。在周围待命已久的部下听令后一起扑了上来,将白衣剑士按倒在地,顺势夺走了他的武器。
被按在地上的诺亚艰难地抬起头,散乱的棕发盖住他半边脸。他喘着粗气说:
“你败了,你应当遵守诺言!”
“但你也破了剑不出鞘的规矩。”布洛克毫不在意伤势,走上前扶起了已经被绑住的诺亚。他说话的时候,裂开的胸腔发出嘶嘶的细微声响,这是被刚才的意外一击切开了气管的缘故,但杂音很快就消失了。吸血鬼胸口那道深得足以看见心脏的裂口正在迅速愈合,白森森的断骨、开裂的肌肉和皮肤像有意识一样争相贴合聚拢,最后连一道头发粗细的疤痕都没有留下。
“幸亏你用了不是银剑,否则痊愈得等上个半天。”布洛克补充了一句,“如你所见,这次决斗出了意外,所以理论上不分输赢。但就算没有发生意外我也会让人拿下你。我认为职责应高于一时的正直,所以请见谅。”
“不!你这不够骑士!”诺亚不服气地怒吼。
他的抗议显得十分苍白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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